2009年4月13日 星期一

以藝術之名而作的─議論之書和有我之書(序文)

林志明 /國立台北教育大學 藝術與造形設計學系 副教授

如果已經拍了電影,為何還要寫小說?法國電影新浪潮的健將侯麥曾經如此自問。《以藝術之名》原先是公共電視所拍攝的八集有關台灣視覺藝術的紀錄影片,現今,它以書籍的方式重新呈現,作為這個構想的推動者之一,深覺有必要交待一下來龍去脈。

一切開始於2003年。年底有一天,接到公視來電,說要約我討論一個有關台灣視覺藝術的劇集,並希望邀我擔任顧問。記得那時是約在公館一帶的一座咖啡館,來的是製作人邱顯忠和企劃編劇徐蘊康。之前和電視媒體曾有不佳的親身接觸經驗,總覺得媒體雖然讓受訪者在鏡頭前談了不少話,但最後只是要截取他們所要的,有點受騙的感覺。那一天的討論感覺還不錯,談了不少有關作節目的大方向問題。我建議不要以藝術史方式去作,一方面題目太大,那就要有很堅實的學術累積作後盾;而且,這種方式在選擇探討人選等問題上也容易引起爭論,徒生困擾。如果用媒材的方式分類,範疇化的方式又太古老。最後便建議以議題為主導,以便能夠横跨領域去談,比較適合當代藝術的探討方式,而且最好多參照一些國外良好而又多樣的案例。老實說,我對國內先前的一些成果不是很滿意,總覺窠臼斧鑿痕跡不少。雖然感受到來訪者的誠意,但對於是否能成就什麼,其實離去時仍抱著不少疑問。

緊接下來的一些時日,徐蘊康來訪了幾次。帶著她看了一些國外的例子,也對比較細節的問題提出了一些看法:比如一集中最好不要放太多的人物,因為電視觀眾的注意力總是浮動的,因此最好highlight數位焦點人物,如此較能深入,改革電視節目常在處理大題目時的浮光掠影現象。

後來,就無聲無息了一段時間。心想,大概是作不下去了。直到由學生口中聽到徐蘊康重病住院的消息。又過了一年多,奇蹟式地她又出現在眼前。對於這樣一位像是復活了般的人物,總是令人感到生命的奇異力量,而隨著她每次說要出外景,便可以瞭解這節目又動了起來。

時光荏荏而過,2007年9月節目終於在公視播出,但只播了一輪(隔日重播)就結束了。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中間可能還賠上了企編的半條性命),實在可惜。更何況,雖然是列名顧問之群,對於電視的作業方式仍然不甚瞭解,只是片段地知道一些內容和大方向。有點像是某些人參加電影製作的經驗,只有在首映後才能看到最後全貎。看到這個劇集的完整版,我才能感受到它的付出和重要。不但是精緻的製作,也用心地跟隨台灣當代藝術家在世界各地的足跡,探討的主題和所談的深度,以電視而言不但是很難得的,談論的方式仍能顧及一般觀眾的接受性。當時就覺得如果只是電視播出,再加上公視並一向不是很主動推廣的DVD,這難得的材料(尤其是教學教育上的材料)大概就要埋没了。於是便有了推動成書的想法。




先前侯麥在出版《六個道德故事》時提出的問題,也在她腦中浮現:這完全不在計畫之內。那時我正為《禮物的美學》一書寫序,重新體會禮物經濟的震撼,便用以下的說法勸服她:雖然我知道這書稿寫不寫,妳是其中的關鍵人物,但除了這是公視參與團隊的集體成果外,也是許多在其中貢獻心力的人士共同的資產。其實,我們只是許多事物守護者而不是擁有者,尤其是這共同的資產。

書是延續影音材料生命的另一種方式,先前許多由電視節目轉寫而來的書籍明白地證實著這一點。比如今天我們仍然捧讀為教材的《觀看的方式》(Ways of Seeing),原先是BBC的電視節目,但今天可能很少人看過這四集70年代的節目,透過書,它們的影響力卻一直持續著。

然而,書也有它自己的生命,如果,它要能存在,也需要自己的一些機緣。透過伯欣的慧眼提議,《以藝術之名》入圍了當年台新獎年度最佳視覺藝術展覽(我自己雖也在入圍評審之列,但因是節目顧問便迴避投票),如此,便有了台新藝術文化基金會補助出版的可能。再加上和出版界舊識有點偶然的重新聯繫(他們搬來學校對面工作,真巧),《以藝術之名》便有了成書的可能。

回到《以藝術之名》作為書籍本身。讀者由前述的因緣可以瞭解,目前的呈現於各位面前的這本書,其架構乃是來自電視節目。其中有三集主題為當代藝術,如第一章「主體的想像」(台灣藝術的主體性問題)、第七章「流動的框架」(當代藝術中的跨領域創作)、第八章「奔赴烏托邦?」(藝術與全球化)。另有兩章涉及特殊獨立的議題:如第二章「祖靈的召喚」(原住民與當代藝術)、第六章「她者的凝視」(女性藝術方面)。只有第三章「輕與重的對話」獨立出水墨這個特殊的媒材;而第四章「新美術的追求」(日本時期的現代美術發展)及第五章「前衛精神」(五、六零年代的現代藝術運動)則探討現代主義在台灣發展的兩個階段。這個順序不完全是時序性的,也不一定有邏輯上的連貫性,而其原因,應與當初電視劇集特有的形式考量有關。

我們唯有進入到書稿的肌理之中,才能回答我們原初的問題:當一個電視劇集轉化成為圖文書稿,它除了延續其生命之外,又獲得了如何的豐盈,而使得這個轉換得到充足的理由?

首先我們可以看到,「提問」應是《以藝術之名》的基本精神。如果架構上它以議題為主,肌理上它則以提問為主要線索。它「以藝術之名」發出了許多大大小小問題,它們在結構上交錯地出現,也在細部構成上進行應答與輪唱。藉由書的形式,我們可以明白地看出,整體的構成仍以「訪談問答」為主(這也是因為書的形式較難再現出來劇集以紀錄戲劇docu-drama的形式所呈現的部份)。書籍中文字的部份,尤其能說明這一點。如果一些問題被提了出來,而它們也得到了回應,這些問答除了以訪問稿的方式被記載下來之外(原先播出時已以網頁的方式大量呈現了電視節目容納不下的訪談逐字稿),書籍章節能夠給予的篇幅和較綿密的論述連結,則有助於澄清這些問題之所以被提出的脈絡。為什麼會有這些問題?它們是在什麼樣的思考或觀察之下被提了出來?問題中的核心概念,或所謂問題意識是如何產生和開展的?在《以藝術之名》播出之際,我曾為文介紹說這是一部具有「論文」性質的劇集,如今這個性質在書中更為彰顯。

另外有一個特質,則是劇集形式所沒有的,而且是很正當的缺席。這個特質的來源是撰寫者在文字稿中,補充、記述了許多訪問時的記憶印象,受訪者的精神面貎,甚至是事件性的地理性的環境描述(比如姚瑞中如何登上雪山一段)。這個特質使得在議論形式強烈的交插提問與應答輪唱之外,又加入了另一種更具主觀的文章品質。這個主觀性質也使得本書成為透露出書寫者意向、情感、品味的「有我之書」,而不只是純紀錄的「無我之書」,因而也變得更具親近性,更為「好看」。而眼尖的讀者也可以發現,有許多圖片,它們不屬於作品的攝影複製,而是具有類似性質的現場紀錄。

另外,因為出版社編輯的要求,書籍還增加了主要受訪藝術家的圖像肖像和文字肖像。在寫作過程中,這三十份肖像曾為撰稿者帶來不少壓力:在一個網際網路已成為巨大的資料庫的時代,是否還有可能,甚至是否還有必要,在一兩百字內凝縮一位藝術家的主要歷程嗎?記得我曾勸她以一種主觀肖像的方式來書寫這個部份,除了寫下肖像主人必要記述的重大發展歷程,另外加入寫作者在和他親身接觸時的觀察與感受。結果,這一個方式使得徐蘊康靈感大發,將原先是壓力巨大的工作快速完成,而且,也為拍攝時的人物面貎留下了一些值得珍視的微型觀察。

由原來我建議出書以協助想要藉由《以藝術之名》劇集來進行教學的老師們,有點像補充教材,「教師手冊」性質的構想,《以藝術之名》的書籍版逐漸發展為一本肌理豐富,自有精神面貌的「著作」。作為一份共同資產的守護者--這也是「以藝術之名」的另一深層意涵--我想,作者已善盡了她的責任。


※以上圖片轉載於博客來網路書店網站:http://www.books.com.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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